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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有感
卓魯度(Edward Livingston Trudeau):「偶而治癒疾病,時常減輕症狀及總能寬慰病患(to cure sometimes, to relieve often, to comfort always)。」
考到了專科之後,似乎某個程度上來說,自己正逐漸脫離學生身分。即使醫學仍是日新月異而學無止盡,但那光明正大而又理直氣壯的「學習」角色正逐漸褪去。是的,仍有許多師長許多其它專業可以問問題,但有些東西太過基礎而理應知道,也就無法只是直覺反應地迸出問題,得更努力地去尋求解答,而某些問題,似乎也不見得都能找到標準答案。
於是,某種程度上戒慎恐懼。不同於剛成為見習生接觸臨床時對一切不明瞭的誠惶誠恐,而是對自己必須試著去獨立面對回答別人問題、怕誤診誤人子弟的小心翼翼。
曾經,怕自己不夠專業的同時又怕自己變得專業的冷漠。
我知道自己有某種程度上的認人障礙:無法像一些老師在學生畢業了十幾年後,對某某某仍可隨口叫出名字;也無法像一些醫師,對病人的名字職業特性像老朋友一樣熟悉。然而,總有些人是特別的,也許想不起名字想不起面容,但卻會在某個時候,回憶像風吹進沒關緊的窗,颼颼地在屋內迴盪。
人說來奇怪,會誘發這樣情緒的,也許或多或少都有些遺憾?
幾年前,在北部某醫學中心當實習生。在輪到一般外科前,早已聽說了該科的「精實」。
一早晨會完,一整天的跟刀,下刀後往往過了下班時間,才可以開始寫病歷。那時候,大多數病房的病歷都是實習醫師要負責,有時可以跟到查房,但時常下刀後時間太晚了,只好自己去詢問病人狀況紀錄。
從最一開始對於晚上九點十點還在護理站和文書作業奮鬥的煩躁,到一個多禮拜後,居然也開始覺得反正醫院都很貼心地提供沒值班的宿舍,九點?還早。(人果然是習慣的動物啊!)
某天,來了個七八十歲的婆婆。癌症嘛!老人家的發生率還是比較高。特別的是,主任提了那是他學生時代在南部租屋的房東,因為是特別(難治)的癌,千里迢迢地到台北求診。主任平時忙碌,對醫學生也沒說太多話,雖然提了,但其實聽不太出究竟是公事公辦的關係還是有過特別情誼。
只是某天晚上,為了病歷記錄詢問婆婆狀況時,我正準備踏出病房前,隨口提了一句:「聽說主任以前跟你租屋?」
婆婆突然高興起來,或許是台北沒有故鄉的親切,或許被疾病困擾擔憂了許久,或許在醫院理只有攜手多年的老伴說上兩句,但不管如何,她叨叨絮絮地講了許多過往。雖然看著時間過去心裡有些焦急,但我仍是有禮地站著聽她說了一陣。
從那天之後,婆婆總是要跟我閒聊一會兒,說是一會兒,其實也要二三十分鐘。大多只是她說我聽,偶爾給點回應。那時剛脫離單純校園生活,雖然擔心著堆積如山、尚未完成的工作,但不好意思拒絕,又見她有時說得開心,只得聽著。於是習慣最後一個才去看婆婆,至少在那之前可以先看完其他病人。
醫學生總是來來去去,一眨眼時間,我們又要換到下一個科別了。忙碌的實習生活讓人無暇想太多,而我也忘了,究竟有沒有跟婆婆道別。
當下是沒多在意的,直到一兩個星期後某天,在電梯裡遇到了婆婆的老公。
阿公幾乎不插嘴我和婆婆的聊天,總是坐在一旁默默作自己的事。我甚至不太確定,他是否對我有印象。但畢竟是有的,在電梯裡,他一如往常沉默,卻對我點頭示意。
他沒有多問什麼,沒有問我怎麼沒再去看婆婆,太忙了嗎?我也沒有多問,我想知道婆婆好嗎?但卻心知肚明她得的是即使開刀也要有所奇蹟的癌症,預後大多不好。
我們只是打了招呼,在短短幾分鐘的電梯裡又迅速分別。或許我猶豫過是否該去找婆婆,她還在同一間病房嗎?工作忙碌,但或許仍可以擠出一點時間,再晚也不過趕搭最後一班捷運。
但我再也沒見過婆婆。
現在想來,究竟是生活忙碌地無暇想太多,又或者是試圖用一種專業的距離作為藉口,可以不用去面對過多的人際?醫病關係的拿捏該是如何?每天無關工作地站二三十分鐘聽老人家叨絮著現在怎麼也想不起來的瑣事,我只記得她講的時候,該是開心的神情。那第一次,我為她轉身留步時,充滿皺紋的臉龐一下子有了生氣,從一個有些委靡的病人變成鄉下隔壁的普通婆婆。
究竟有沒有道別呢?至少是沒有好好地再去看她一眼。
許多年就這麼過去了,不知怎麼地又想起來。今晚值班,下著雨,有些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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